楊絳散文集《記楊必》

楊必是我的小妹妹，小我十一歲。她行八。我父親像一般研究古音韻學(xué)的人，愛用古字。楊必命名“必”，因為“必”是“八”的古音：家里就稱阿必。她小時候，和我年齡差距很大。她漸漸長大，就和我一般兒大。后來竟顛倒了長幼，阿必?fù)屜茸隽斯湃?。她是一九六八年睡夢里去世的，至今已二十二年了。楊必一九二二年生在上海。不久我家搬到蘇州。她的童年全是在蘇州度過的。她性情平和，很安靜?？墒亲詮乃茏约盒凶撸闪藡寢屗^“兩腳眾生”（無錫話“眾生”指“牲口”），就看管不住了。她最愛貓，常一人偷偷爬上樓梯，到女傭住的樓上去看小貓。我家養(yǎng)貓多，同時也養(yǎng)一對哈叭狗，所以貓兒下仔總在樓上。一次，媽媽忽見阿必一臉狼狽相，鼻子上抹著一道黑。問她怎么了，她裝作若無其事，只說：“我囫圇著跌下來的。”“囫圇著跌下來”，用語是幼稚的創(chuàng)造，意思卻很明顯，就是整個人從樓上滾下來了。問她跌了多遠(yuǎn)，滾下多少級樓梯，她也說不清。她那時才兩歲多，還不大會說，也許當(dāng)時驚魂未定，自己也不知道滾了多遠(yuǎn)。她是個乖孩子，只兩件事不乖：一是不肯洗臉，二是不肯睡覺。每當(dāng)傭人端上熱騰騰的洗臉?biāo)阌X不妙，先還慢悠悠地輕聲說：“逃——逃——逃——”等媽媽擰了一把熱毛巾，她兩腳急促地逃跑，一疊連聲喊“逃逃逃逃逃！”總被媽媽一把捉住，她哭著洗了臉。

我在家時專管阿必睡午覺。她表示要好，盡力做乖孩子。她乖乖地躺在搖籃里，乖乖地閉上眼，一動都不動，讓我唱著催眠歌謠她睡。我把學(xué)校里學(xué)的催眠歌都唱遍了，以為她已入睡，停止了搖和唱。她睜開眼，笑嘻嘻“點戲”說：“再唱《喜旦婁》（Sweetandlow，丁尼生詩中流行的《搖籃曲》）。”原來她一直在品評，選中了她

最喜愛的歌。我火了，沉下臉說：“快點困！”（無錫話：“快睡！”）阿必覺得我太兇了，乖乖地又閉上了眼。我只好耐心再唱。她往往假裝睡著，過好一會兒才睜眼。有時大家戲問阿必，某人對她怎么兇。例如，“三姐姐怎么兇?”“這是‘田’字??！”（三姐教她識字。）

“絳姐怎么兇?”

“快點困！”

阿必能逼真地摹仿我們的聲音語調(diào)。

“二伯伯（二姑母）怎么兇?”

“著得里一記！”（霹呀的打一下）她形容二姑母暴躁地打她一下，也非常得神。二姑母很疼她，總怪我媽媽給孩子洗臉不得其法，沒頭沒腦地悶上一把熱毛巾，孩子怎么不哭。至于阿必的不肯睡覺，二姑母更有妙論。她說，這孩子前世準(zhǔn)是睡夢里死的，所以今生不敢睡，只怕睡眠中又死去。阿必去世，二姑母早歿了，不然她必定說：“不是嗎?我早就說了?！蔽矣浀脣寢尪嗽斨鴳驯Ю锏陌⒈?，抑制著悲痛說：“活是個阿同（一九一七年去世的二姐）！她知道我想她，所以又來了。”

阿必在小學(xué)演《小小畫家》的主角，媽媽和二姑母以家長身份去看孩子演劇。阿必個時剪“童化”頭，演戲化裝，頭發(fā)往后掠，面貌宛如二姐。媽媽抬頭一見，淚如雨下。二姑母回家笑我媽媽真傻，看女兒演個戲都心疼得“眼淚嗒嗒滴”（無錫土話）。她哪里能體會媽媽的心呢。我們忘不了二姐姐十四歲病在上海醫(yī)院里，日夜思念媽媽，而家在北京，當(dāng)時因天災(zāi)人禍，南北路途不通，媽媽好不容易趕到上海醫(yī)院看到二姐。二姐瞳孔已散，拉著媽媽的手卻看不見媽媽了，直哭。我媽媽為此傷心得哭壞了眼睛。我們懂事后，心上都為媽媽流淚，對眼淚不流的爸爸也一樣了解同情。所以阿必不僅是“最小偏憐”，還因為她長得像二姐，而失去二姐是爸爸媽媽最傷心的事。或許為這緣故，我們對阿必加倍愛憐，也夾帶著對爸爸媽媽的同情。

阿必在家人偏寵下，不免成了個嬌氣十足的孩子。一是脾氣嬌，一是身體嬌。身體嬌只為媽媽懷她時身體虛弱，全靠吃藥保住了孩子。阿必從小體弱，一輩子嬌弱。脾氣嬌是慣出來的，連爸爸媽媽都說阿必太嬌了。我們姊妹也嫌她嬌，加上弟弟，大伙兒治她。七妹妹（家里稱阿七）長阿必六歲，小姐妹倆從小一起玩，一起睡在媽媽大床的腳頭，兩人最親密。治好阿必的嬌，阿七功勞最大。阿七是媽媽親自喂、親自帶大的小女兒，當(dāng)初滿以為她就是老女兒了。爸爸常說，人生第一次經(jīng)受的傷心事就是媽媽生下面的孩子，因為就此奪去了媽媽的專寵?？墒前⑵咛貏e善良忠厚，對阿必一點不妒忌，分外親熱。媽媽看著兩個孩子湊在一起玩，又心疼又得意地說：“看她們倆！真要好啊，從來不吵架，阿七對阿必簡直千依百順?！睙o錫人把“逗孩子”稱作“引老小”?！耙笨梢允巧埔獾?，也可以帶些“欺”和“惹”的意思。比如我小弟弟“引”阿必，有時就不是純出善意。他催眠似的指著阿必說：“哦！哭了！哭了！”阿必就應(yīng)聲而哭。爸爸媽媽說：“勿要引老?。　蓖瑫r也訓(xùn)阿必：“勿要嬌！”但阿七“引”阿必卻從不挨罵。阿七喜歡畫（這點也許像二姐）。她幾筆便勾下一幅阿必的肖像。阿必眉梢向下而眼梢向上。三姑母寵愛阿必。常說：“我俚阿必鼻頭長得頂好，小圓鼻頭?！保ㄎ覀兟犃税敌?，因為從未聽說鼻子以“小圓”為美。）阿必常嘻著嘴笑得很淘氣。她的臉是蛋形。她自別于貓狗，說自己是圓耳朵。阿七一面畫，口中念念有詞。

她先畫兩撇下搭的眉毛，嘴里說：“搭其眉毛?！?/p>

又畫兩只眼梢向上的眼睛：“豁（無錫話，指上翹）其眼梢?！?/p>

又畫一個小圓圈兒：“小圓其鼻頭?！?/p>

又畫一張嘻開的大寬嘴：“薄闊其嘴?！?/p>

然后勾上童化頭和蛋形的臉：“鴨蛋其臉?！?/p>

再加上兩只圓耳朵：“大圓其耳?！?/p>

阿必對這幅漫畫大有興趣，拿來仔細(xì)看，覺得很像自己，便“哇”地哭了。我們都大笑。

阿七以后每畫“搭其眉毛，豁其眼梢”；未到“鴨蛋其臉”，阿必就哭。以后不到“小圓其鼻”她就哭。這幅漫畫愈畫愈得神，大家都欣賞。一次阿必氣呼呼地忍住不哭，看阿七畫到“鴨蛋其臉”，就奪過筆，在臉上點好多點兒，自己說：“皮蛋其臉！”——她指帶拌糠泥殼子的皮蛋，隨后跟著大伙一起笑了。這是阿必的大勝利。她殺去嬌氣，有了幽默感。

我們?nèi)砸浴耙⒈亍睘闃?。三姑母曾給我和弟弟妹妹一套《童謠大觀》，共四冊，上面收集了全國各地的童謠。我們背熟很多，常挑可以刺激阿必嬌氣的對她唱?？上КF(xiàn)在我多半忘了，連唱熟的幾只也記不全了。例如：“我家有個嬌妹子，洗臉不洗殘盆水，戴花選大朵，要簸箕大的鯉魚鱗，要……，要……，要……，要……要……，要十八個羅漢守轎門，這個親，才說成?！卑⒈夭粙闪耍?，搶著唱，好像與她無關(guān)。她漸漸也能跟著阿七同看翻譯的美國小說《小婦人》。這本書我們都看了，大家批評小說里的艾妹（最小的妹妹）最討厭，接下就說：“阿必就硝艾妹！”或“阿必就是艾妹！”阿必笑嘻嘻地隨我們說，滿不在乎。以后我們不再“引阿必”，因為她已能克服嬌氣，巍然不動了。

阿必有個特殊的本領(lǐng)：她善摹仿。我家的哈叭狗雌性的叫“白克明”，遠(yuǎn)比雄性的聰明熱情。它一見主人，就從頭到尾——尤其是腰、后腿、臀、尾一個勁兒的又扭又?jǐn)[又搖，大概只有極少數(shù)的民族舞蹈能全身扭得這么靈活而猛烈，散發(fā)出熱騰騰的友好與歡忻。阿必有一天忽然高興，趴在二姑母膝上學(xué)“白克明”。她雖然是個小女孩，又沒有尾巴，學(xué)來卻神情畢肖，逗得我們都大樂。以后我們叫她學(xué)個什么，她都能，也都像。她尤其喜歡學(xué)和她完全不像的人，如美國電影《勞來與哈代》里的胖子哈代。她那么個瘦小女孩兒學(xué)大胖子，正如她學(xué)小狗那樣惟妙惟肖。她能摹仿方言、聲調(diào)、腔吻、神情。她講一件事，只需幾句敘述，加上摹仿，便有聲有色，傳神逼真。所以阿必到哪里，總是個歡笑的中心。

我家搬到蘇州之后，媽媽正式請二姑母做兩個弟弟的家庭教師，阿七也一起由二姑母教。這就是阿必“囫圇著跌下來”的時期。那時我上初中，寄宿在校，周末回家，聽阿七順溜地背《蜀道難》，我連這首詩里的許多字都不識呢，很佩服她。我高中將畢業(yè)，阿必漸漸追上阿七。一次阿必忽然出語驚人，講什么“史湘云睡覺不老實，兩彎雪白的膀子掠在被外，手腕上還戴著兩只金鐲子”，原來她睡在媽媽大床上，晚上假裝睡覺，卻在帳子里偷看媽媽床頭的抄本《石頭記》。不久后爸爸買了一部《元曲選》，阿七阿必人高興。她們不讀曲文，單看說白。等我回家，她們爭著給我講元曲故事，又告訴我丫頭都叫“梅香”，壞丫頭都叫“臘梅”，“弟子孩兒”是罵人，更兇的是罵“禿驢弟子孩兒”等等。我每周末回家，兩個妹妹因五天不相見，不知要怎么親熱才好。她們有許多新鮮事要告訴，許多新鮮本領(lǐng)要賣弄。她們都上學(xué)了，走讀，不像我住校。

“絳姐，你吃‘冷飯’嗎?”阿必問。

“‘冷飯’不是真的冷飯。”阿七解釋。

（默存告訴我，他小時走讀，放晚學(xué)回家總吃“冷飯”。飯是熱的，菜是午飯留下的?！俺岳滹垺毕喈?dāng)于吃點心。）

“絳姐，你吃過生的蠶豆嗎?吃最嫩的，沒有生腥味兒?！?/p>

“絳姐，我們會摘豌豆苗?！?/p>

“絳姐，蠶豆地里有地蠶，肥極了，你看見了準(zhǔn)肉麻死！”她們知道我最怕軟蟲。

兩個妹妹帶我到媽媽開墾的一畝菜園里去摘最嫩的豆角剝出嫩豆，叫我生吃，眼睜睜地看著我吃，急切等我說聲“好”。她們摘些豆苗，摘些嫩豌豆、胡亂洗洗，放在鍋里，加些水，自己點火煮給我吃。（這都是避開了大人干的事。她們知道廚房里什么時候沒人。）我至今還記得那鍋亂七八糟的豆苗和豆角，煮出來的湯十分清香。時候我已上大學(xué)，她們是妹妹，我是姐姐。如今我這個姐姐還在，兩個妹妹都沒有了，是阿必最小的打頭先走。也不知什么時候起，她們就和我差不多大了。我不大看電影，倒是她們帶我看，介紹某某明星如何，什么片子好看。暑假大家在后園乘涼，盡管天還沒黑，我如要回房取些什么東西，單獨一人不敢去，總求阿七或阿必陪我。她們不像我膽小。寒假如逢下雪，她們一老早便來叫我：“絳姐，落雪了！”我趕忙起來和她們一起玩雪。如果雪下得厚，我們還吃雪；到后園石桌上舀了最干凈的雪，加些糖，爸爸還教我們擠點橘子汁加在雪里，更好吃。我們?nèi)藘黾t了鼻了，凍紅了手，一起吃雪。我發(fā)現(xiàn)了爸爸和姑母說切口的秘訣，就教會阿七阿必，三人一起練習(xí)。我們中間的年齡差距已漸漸拉平。但阿必畢竟還小。我結(jié)了婚離家出國，阿必才十三歲。

一九三八年秋，我回上?？赐职帧寢屢讶ナ?，阿必已變了樣兒，人也長高了。她在工部局女中上高中。爸爸和大姊跟我講避難經(jīng)過，講媽媽彌留時借住鄉(xiāng)間的房子恰在敵方炮火線上，四鄰已逃避一空，爸爸和大姊準(zhǔn)備和媽媽同歸于盡，力勸阿必跟隨兩位姑母逃生，阿必卻怎么也不肯離去。阿必在媽媽身邊足足十五年，從沒有分離過。以后，爸爸就帶著改扮男裝的大姊和阿必空身逃到上海。逃難避居上海，生活不免艱苦?？墒俏覀冇邪职衷?。仿佛自己還是包在竹籜里的筍，嵌在松球里的松子。阿必仍是承歡膝下的小女兒。我們五個妹妹（弟弟在維也納學(xué)醫(yī)）經(jīng)常在爸爸身邊相聚，阿必總是個逗趣的人，給大家加添精神與活力。阿必由中學(xué)而大學(xué)。她上大學(xué)的末一個學(xué)期，爸爸去世，她就寄宿在校。畢業(yè)后她留校當(dāng)助教，兼任本校附中的英語教師。阿必課余就忙著在姐姐哥哥各家走動，成了聯(lián)絡(luò)的主線。她又是上下兩代人中間的橋梁，和下一代的孩子年齡接近，也最親近。不論她到哪里，她總是最受歡迎的人，因為她逗樂有趣，各家的瑣事細(xì)故，由她講來都成了趣談。她手筆最闊綽，四面分散實惠。默存常笑她“distributingherself”（分配自己）。她總是一團(tuán)高興，有說有講。我只曾見她虎著臉發(fā)火，卻從未看到她愁眉苦臉、憂憂郁郁。

阿必中學(xué)畢業(yè)，因不肯離開爸爸，只好在上海升學(xué)，考進(jìn)了震旦女子文理學(xué)院。主管這個學(xué)校的是個中年的英國修女，名MotherThornton，我女兒譯為“方凳媽媽”。我不知她在教會里的職位，只知她相當(dāng)于這所大學(xué)的校長。她在教員宿舍和學(xué)生宿舍里和教員、學(xué)生等混得相當(dāng)熟，“方凳”知道楊必向往清華大學(xué)，也知道她有親戚當(dāng)時在清華任職。大約是阿必畢業(yè)后的一年——也就是勝利后的一年，“方凳”要到北京（當(dāng)時稱北平）開會。她告訴楊必可以帶她北去，因為買飛機票等等有方便。阿必不錯失時機，隨“方凳”到了北京?！胺降省遍_完會自回上海。阿必留在清華當(dāng)了一年助教，然后如約回震旦教課。

阿必在震旦上學(xué)時，恰逢默存在那里教課，教過她。她另一位老師是陳麟瑞先生。解放后我們夫婦應(yīng)清華大學(xué)的招聘離滬北上，行前向陳先生夫婦辭行。陳先生當(dāng)時在國際勞工局兼職，要找個中譯英的助手。默存提起楊必，陳先生覺得很合適。阿必接受了這份兼職，勝任愉快。大約兩三年后這個局解散了，詳情我不清楚，只知道那里報酬很高，阿必收入豐富，可以更寬裕地“分配自己”。

解放后“方凳”隨教會撤離，又一說是被驅(qū)逐回國了?！叭础睍r阿必方知“方凳”是“特務(wù)”。阿必得交代自己和“特務(wù)”的關(guān)系。我以為只需把關(guān)系交代清楚就完了。阿必和這位“特務(wù)”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關(guān)系呢！可是阿必說不行，已經(jīng)有許多人編了許多謊話，例如一個曾受教會照顧、免交學(xué)費的留校教師，為了表明自己的立場，說“方凳”貪污了她的錢等等離奇的話。阿必不能駁斥別人的謊言，可是她的老實交代就怎么也“不夠”或“很不夠”了。假如她也編謊，那就沒完沒了，因為編動了頭也是永遠(yuǎn)“不夠”的。她不肯說謊，交代不出“方凳”當(dāng)“特務(wù)”的任何證據(jù)，就成了“拒不交代”，也就成了“拒不檢討”，也就成了“拒絕改造”。經(jīng)過運動的人，都會了解這樣“拒絕”得有多大的勇敢和多強的堅毅。阿必又不是天主教徒，憑什么也不必回護(hù)一個早已出境的修女。而且阿必留校工作，并非出于這位修女的賞識或不同一般的交情，只為原已選定留校的一位虔誠教徒意外地離開上海了，楊必湊巧填了這個缺。我當(dāng)時還說：“他們（教會）究竟只相信‘他們自己人’?！卑⒈亟淮怀觥胺降省碑?dāng)“特務(wù)”的證據(jù)，當(dāng)然受到嫌疑，因此就給“掛起來”了——相當(dāng)長期地“掛”著。她在這段時期翻譯了一本小說。阿必正像她兩歲半“囫圇著跌下”時一樣的“若無其事”。

傅雷曾請楊必教傅聰英文。傅雷鼓勵她翻譯。阿必就寫信請教默存指導(dǎo)她翻一本比較短而容易翻的書，試試筆。默存盡老師之責(zé)，為她找了瑪麗亞·埃杰窩斯的一本小說。建議她譯為《剝削世家》。阿必很快譯完，也很快就出版了。傅雷以翻譯家的經(jīng)驗，勸楊必不要翻名家小說，該翻譯大作家的名著。阿必又求教老師。默存想到了薩克雷名著的舊譯本不夠理想，建議她重譯，題目改為《名利場》。阿必欣然準(zhǔn)備翻譯這部名作，隨即和人民文學(xué)出版社訂下合同。楊必的“拒不交代”終究獲得理解。領(lǐng)導(dǎo)上讓她老老實實做了檢討過關(guān)。全國“院系調(diào)整”她分配在上海復(fù)旦大學(xué)外文系，評定為副教授。該說，她得到了相當(dāng)高的重視；有些比她年紀(jì)大或資格好或在國外得到碩士學(xué)位的，只評上講師。阿必沒料到自己馬上又要教書。翻譯《名利場》的合同剛訂下，怎么辦?阿必認(rèn)為既已訂約，不能拖延，就在業(yè)余翻譯吧。她向來業(yè)余兼職，并不為任務(wù)超重犯愁。阿必這段時期生活豐富，交游比前更廣了。她的朋友男女老少、洋的土的都有。她有些同事比我們夫婦稍稍年長些，和她交往很熟。例如高君珊先生就是由楊必而轉(zhuǎn)和我們相熟的；徐燕謀、林同濟(jì)、劉大杰各位原是和我們相熟而和楊必交往的。有一位鄉(xiāng)土味濃厚而樸質(zhì)可愛的同事，曾警告楊必：她如不結(jié)婚，將來會變成某老姑娘一樣的“僵尸”，阿必曾經(jīng)繪聲繪色地向我們敘說并摹仿。也有時髦漂亮而洋派的夫人和她結(jié)交。也許我對她們只會遠(yuǎn)遠(yuǎn)地欣賞，阿必和她們卻是密友。阿必身材好，講究衣著，她是個很“帥”的上海小姐。一九五四年她因開翻譯大會到了北京，重游清華。溫德先生見了她笑說：“Eh，楊必！smartasever！”默存毫不客氣地當(dāng)面批評“阿必最vain”，可是阿必滿不在乎，自認(rèn)“最虛榮”，好比她小時候自稱“皮蛋其臉”一樣。

爸爸生前看到嫁出的女兒辛勤勞累，心疼地贊嘆說：“真勇！”接下就說阿必是個“真大小姐”。阿必心虛又淘氣地嘻著嘴笑，承認(rèn)自己無能。她說：“若叫我縫衣，準(zhǔn)把手指皮也縫上。”家事她是不能干的，也從未操勞過?？墒撬孟癖日l都老成，也有主意。我們姐妹如有什么問題，總請教阿必。默存因此稱她為“西碧（Sibyl，古代女預(yù)言家）、阿必很幽默地自認(rèn)為”西碧兒“。反正人家說她什么，她都滿不在乎。阿必和我雖然一個在上海，一個在北京，但因通信勤，彼此的情況還比較熟悉。她偶來北京，我們就更有說不完的話了。她曾學(xué)給我聽某女同事背后議論她的話：”楊必沒有‘it’“（”it“指女人吸引男人的”無以名之“的什么東西。）阿必樂呵呵地背后回答：”你自己有就行了，我要它干嗎！“楊必翻譯的《名利場》如期交卷，出版社評給她最高的稿酬。她向來體弱失眠，工作緊張了失眠更厲害，等她趕完《名利場》，身體就垮了。當(dāng)時她和大姐三姐住在一起。兩個姐姐悉心照料她的飲食起居和醫(yī)療，三姐每晚還為她打補針。她自己也努力鍛煉，打太極拳，學(xué)氣功，也接受過氣功師的治療，我也曾接她到北京休養(yǎng)，都無濟(jì)于事。阿必成了長病號。阿七和我有時到上?？赐纳现皇堑肽?。我常后悔沒及早切實勸她”細(xì)水長流“，不過阿必也不會聽我的。工作拖著不完，她決不會定下心來休息。而且失眠是她從小就有的老毛病，假如她不翻譯，就能不失眠嗎?不過我想她也許不至于這么早就把身體拖垮。

勝利前夕，我爸爸在蘇州去世。爸爸帶了姐姐等人去蘇州之前，曾對我說：”阿必就托給你了?！啊@是指他離開上海的短期內(nèi)，可是語氣間又好像自己不會再回來似的。爸爸說：”你們幾個，我都可以放心了，就只阿必。不過，她也就要畢業(yè)了，馬上能夠自立了。那一箱古錢，留給她將來做留學(xué)費吧，你看怎樣?“接著爸爸說：”至于結(jié)婚——“他頓了一下，”如果沒有好的，寧可不嫁。“爸爸深知阿必雖然看似隨和，卻是個剛硬的人，要馴得她柔順，不容易。而且她確也有幾分”西碧兒“氣味，太曉事，欠盲目。所以她真?zhèn)€成了童謠里唱的那位”我家的嬌妹子“，誰家說親都沒有說成。曾幾次有人為她向我來說媒，我只能婉言辭謝，不便直說阿必本人堅決不愿。如果對方怨我不出力、不幫忙，我也只好認(rèn)了。有人說：”女子結(jié)婚憂患始?！斑@話未必對，但用在阿必身上倒也恰當(dāng)。她雖曾身處逆境，究竟沒經(jīng)歷多少人生的憂患。阿必最大的苦惱是拖帶著一個脆弱的身軀。這和她要好、要強的心志調(diào)和不了。她的病總也無法甩脫。她身心交瘁，對什么都無所留戀了。《名利場》再版，出版社問她有什么要修改的，她說：”一個字都不改。“這不是因為自以為盡善盡美，不必再加工修改；她只是沒有這份心力，已把自己的成績都棄之如遺。她用”心一“為筆名，曾發(fā)表過幾篇散文。我只偶爾為她留得一篇。我問她時，她說：”一篇也沒留，全扔了。“

文化大革命初期，她帶病去開會，還曾得到表揚。到”清隊“階段，革命群眾要她交代她在國際勞工局兼職的事。她寫過幾次交代。有一晚，她一覺睡去，沒有再醒過來。她使我想起她小時不肯洗臉，連聲喊”逃逃逃逃逃！“兩腳急促地逃跑，總被媽媽捉住。這回她沒給捉住，干凈利索地跑了。為此她不免蒙上自殺的嫌疑。軍醫(yī)的解剖檢查是徹底的，他們的診斷是急性心臟衰竭。一九七九年，復(fù)巴大學(xué)外語系為楊必開了追悼會。阿必去世，大姐姐怕我傷心，先還瞞著我，過了些時候她才寫信告訴我。據(jù)說，阿必那晚臨睡還是好好的。早上該上班了，不見她起來。大姐輕輕地開了她的臥房門，看見她還睡著。近前去看她，她也不醒。再近前去撫摸她，阿必還是不醒。她終究睡熟了，連呼吸都沒有了。姐姐說：”她臉上非常非常平靜。“

一九九○年六月